第7章 融化到一半的
母亲在这个夏季去世了。
医生说确切的死亡时间是昨夜入睡后不久,原因是心脏衰竭。
——。
那个时候,我在做什么呢?花京院敲窗送来一捧鲜花、承太郎的夜访,然后我怀着扭曲的心思主动与自己的兄长缠绵。
我感到自己不可抑制地颤抖,“如果我睡前再去探望母亲”这种假设像是魔咒一般死死勒紧我的心脏。哪怕最终的结果是同样的,也好过在她尸骨未寒时,我还沉浸在关乎情欲的沾沾自喜之中。
比起有些崩溃的我,承太郎在葬礼上也一直保持着沉默——他愿意出席或许已经是最大的让步、认同母亲为庄园女主人这个最大的让步。我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中称赞承太郎的礼仪像是真正的乔斯达,而我这一塌糊涂的崩溃样像个纺织厂的女工。
他们说得对,我想。
母亲不在了,我这个外人失去了与这处乔斯达庄园的唯一联系。
空条贞夫难得露出了几分惆怅的神情。这位法理上的父亲难得没有指责我的不合规矩,放任我在葬礼结束后蹲在房间中自闭。
承太郎默许了家仆把母亲的遗像挂在墙壁上,同一面墙上还有贺莉夫人。
——贺莉·乔斯达。
无比灿烂的金发与漂亮的碧眼。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。
我的母亲,曼彻斯特的纺织女工,与她相比只是普通人。明明都是肖像画,却像是名画与装饰画的区别。强烈又丧气的想法在心底蔓延,我不顾家仆的阻拦,哭着搬过椅子,想要把母亲的画像从墙上摘下来。
事情闹大到父亲从书房中赶来,直接给了我一巴掌。我的脑袋嗡嗡作响,口腔中满是血味,听到这位一向严肃冷静自持的庄主怀着几分真正的愤怒,叱责我这是辱没自己的母亲。
他叫了母亲的名讳,执拗于这样的事实:“她是我的妻子。”
庄主妻子的画像挂在这里,没有任何问题。
我捂着红肿的脸,流着眼泪却突然笑了出来。
母亲同我战战兢兢地来到乔斯达庄园,我原以为空条贞夫对我的母亲感情微妙但不会是爱情。如今看来或许他的心里有她,可是又有什么用呢?
父亲转身离去。
我不知道承太郎是什么时候来的,或许是刚刚同父亲一同闻声前来。他对周围看戏的仆人们冷脸说了句:“好看吗?”周围的吃瓜仆人们便匆忙离去。
只留下我坐在地上捂着脸又哭又笑。
“哥、哥哥……”我抽泣着,语不成调,“对不起……”
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,但脑袋乱哄哄一片。但明显承太郎心情不太好,我条件反射地说出了“对不起”。
他走到了我的面前,我看到那双皮鞋停留在距离我二十厘米处的地毯上。抬手到一半又把手收了回去,最终,他的语气有些僵硬道:“你……早些休息。”
我说:“好。”
面前的皮鞋带着上面的人转身离去,又停下下来,道:“画……就挂着吧。”
我感到自己的喉咙发紧,却无法说出“好”这个字。
双臂抱着自己的膝盖,我把眼泪胡乱抹在裙子上,说着没有边际的胡话:“哥哥,贺莉夫人她……好漂亮啊……”
贺莉夫人是乔斯达庄园的一根刺。
没有人敢在承太郎面前对他的生母说三道四。
我觉得我疯了,我当着承太郎的面,就在贺莉夫人的画像下面说这种话。我猜想自己会不会明天就被逐出庄园……
意外的是,想象中的怒火并没有袭来。
那双已经走远的皮鞋只是带着它的主人转身,停了几秒又转了回去,只留给我一个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。
我感到了落寞与恐慌。我竟然因为没有承受他的怒火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另外一种焦虑。承太郎是恨我的,他憎恨着我和母亲——多么理所应当的事情啊!贺莉夫人为了追随爱情舍弃了一切,结果换来的不仅是乔斯达庄园的丑闻,还有去世当年就被接进庄园的我们。
他应该就像最初那样,就像我小时候那样,青色的双眼盯着我,质问我凭什么在这里。我没有资格提起贺莉夫人的名讳,因为我和母亲的存在就像是嘲笑她的一切付出。
……然而,刚刚,他却没有。
我慌了。我从不奢求自己的喜欢能得到回应,但为什么连恨意都不再施舍给我了呢?
我抬头看到母亲的画像完好地又挂回到墙壁上,不知所措。我应该问问母亲的,问问她我该怎么办。可我要从何说起,如果她知道自己的女儿和承太郎早就有了瞒天过海的背德关系,她也会生气的……
我没有去吃晚餐,仆人也没有来唤我。
夜色降下,我提着一盏煤油灯,走出建筑,去了那处东洋庭院。
乔斯达庄园一切丑闻的起点:当年的贺莉夫人,当年的东洋花匠空条贞夫。
花京院尽职尽责地将这里修整得像是油画一般,我猜想或许当年贺莉夫人看到的花园也是如此精致。
“……大小姐?”花京院拨开树枝,见到我十分惊讶。
我觉得现在的自己一定难看极了,一张死妈脸,半边脸还肿着。
“夫人的事……”他走了过来,似是在犹豫着不知该说些什么,最终也只落在一句套话上,“请节哀。”
我呼出一口气,也不知该说些什么,拎着煤油灯直接席地而坐。头顶的月光很亮,相比之下,小小的煤油灯只是一个心理上的安慰。
贺莉夫人就是在这里遇见的空条贞夫,我想,她是否会想象到今日的乔斯达庄园呢?
花京院见我司马脸的沉默状,没有说什么。只是随手折了一支旁边的绣球花,坐到了我的身边。
那些花丛他都修剪得很好,折下一支后,像是残缺了什么一般,大大的缺口像是一张嘴,还在呲牙。
“大小姐,我也不会安慰人,但……”他将手中的那支花递给了我,“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?”
花京院出生在曼彻斯特,并未渡海而来。他的父亲在英的日本人——浮世绘画家。东方主义的艺术品是一种时尚的标志,尽管这里的人们嘴里骂着“黄祸”,可还是愿意花大价钱购买东洋的艺术品。他的父亲也因此而来,为富人们作画。
人们追捧时尚的浮世绘装饰画,对待东洋画家却没那么慷慨。强烈的反差使得那个男人心态失衡,与一位平民英国女性结婚后染上了家暴的恶习。在花京院三岁那年,他的母亲终是无法忍受自己的东洋丈夫,离家出走,把年仅三岁的花京院留在了那个男人身边。
花京院不得不跟随他学习东方的艺术。听着他叫骂“那个婊子跑了,还怀着一个就跑了”。好在学习是有成果的,他在十二岁那年也逃离了自己的“家”,随后在一家艺术品店打杂,修剪东洋盆景的天赋渐渐显现,最终成为了一名能够承担东洋庭院的花匠。
“我有时候也会想,我的妈妈是怎样的人。”他说,“可是那时候我的年纪太小了,记忆也变得十分模糊……”
“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幸,”他最后道,“但是,未来总会变好的,大小姐。你看花落了,但在下一季又会盛开。人生总有波折,下一个夏季,绣球花仍然会绽放。”
我陷入了沉默。
仲夏夜的蝉鸣还在作响。
我问他:“东洋的肖像画,和我们这边有什么区别呢?”
他微怔,似是没想到我会跳跃式地问出这种问题。手指卷了卷自己额前那缕红发,低声道:“大小姐,我可以为您作一幅画,只要您不嫌弃。”
一幅……我的肖像画。
我想到墙上的贺莉夫人与母亲。
“不了。”我立即拒绝,随后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太难听,解释道,“不……我的意思是,不用了,我不想留下什么。”
我配吗?我这样问自己,答案显而易见。
与花京院告别,我拎着煤油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。推开房门,却发现窗前有着一个人影。
他问我:“去哪儿了?”
是承太郎。
这是他第二次来我的房间。没有点灯,窗外的月光透了进来,只有我拎着的煤油灯,枯黄地、模糊地勾勒出他的轮廓。
他的目光落在我拿着的那支绣球花上,微微皱眉。
“哥哥……我……去了花园。”我后退一步,如实回答。
他直接走过来,关上了我身后的房门。走近时我才发现,他的手中拿着一个湿透的布袋。那个布袋还在不断地滴水,染湿了他一半的睡衣袖子。
他抬手,我一阵紧张又兴奋地闭上了双眼——我紧张于可能爆发的怒火、兴奋于终于归位的恨意。然而,红肿的脸颊上却附上了一阵刺骨的冰凉。
布袋里是冰块,他不知在这里等了多久,已经融化了一半。
他捉住我的一只手,让我自己按住冰袋在脸上,然后说了句“早些休息”便离开了。
只留下我原地发呆。
一手煤油灯,一手冰袋,那支绣球花落在了地上。
【TBC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