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章 无与伦比
花京院无意中问了一个送命题。
他问我,庄园中那些家仆对我的恶意,承太郎是否清楚。
承太郎当然清楚,他比谁清楚得不能更清楚了。一切都是在这位乔斯达家族正统继承人的默许下开始的。纺织厂寡妇的女儿怎么配当他的妹妹?这是事实。
然而,我之所以会觉得这是道送命题,则在于……
如果我说了实话,那么花京院必然会怪罪于承太郎。
我急于想否认这样的结果。承太郎没有错,他只是厌恶我、他理应厌恶我、他必须厌恶我。如果我连恶意都得不到的话,那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。
面对我的沉默,花京院像是自顾自地推测出了什么。他轻叹一声……
我急忙拽着他的袖子开口:“哥哥他!他……”
他什么呢?
我该说什么?
花京院暗紫色的眼中映着我的样子,他打断我的犹豫,反手握住我拉着他袖子的手,语气间带着几分激动:“大小姐,我是可以信任的,您不用恭维他……”
这的确是一双花匠的手,有些粗糙还带着薄茧,有些烫。
他低头看着我,气息中带着花香。
或许是我的错觉,在花京院的直视下,不敢去对望。
“哥哥他……”我垂下眼帘,手指在他的掌心中缩了缩,低声道,“哥哥他没有错。”
花京院没有说话。我感到他的情绪冷了几分。那双紫眸将视线落在我的头顶,存在感极强,一时间让我有了某种错觉,一种,承太郎正在注视我的错觉。
有什么变得不太对,我隐约察觉到了什么,又怀疑是自己的胡思乱想不敢确定。
我又惹花京院不高兴了,褪去那层温柔的皮囊,有什么熟悉的东西暴露了出来,以至于我竟然会觉得承太郎和花京院相似。
可他们两个完全不同啊,我想。
“大小姐……”花京院在几秒之后恢复了以往的温柔,放开了我的手,无奈道,“不开心的话,可以直接说出来的。”
“我没有不开心。”我说。可我心里想的是,明明是我把你惹不开心了。
他轻笑出声:“大小姐如果和我在一起很开心的话,恐怕就要有人不开心了。”
——咦?
为什么这样说?
我不解地抬头,看到他嘴角勾起,没有看向我,而是越过我望向了我身后的远处。
不会……吧。某种梅开二度的似曾相识在心中扩散。我不敢回头,却听到了兄长大步走来的声响。
承太郎的存在感太强了。明明什么都没有说,只是单纯地走了过来,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。似是刚刚回来,身上还带着庄园之外的烟火气。
花京院对承太郎神色如常——太过正常反而有了几分挑衅的意味,寒暄道:“欢迎回来,少爷。”
我听到身后的承太郎啧了一声。他直接扯过我的手,用力之大我差点儿摔到他身上。那青色的双眼瞥了他一眼,直言:“你明天就离开庄园吧。”
欸?我有些懵,花京院怎么了就要被失业?
可面对乔斯达庄园继承人这武断的发言,花京院却笑出声,四两拨千斤:“这种事还是应当由庄主老爷决定。”
他意指空条贞夫。乔斯达庄园曾经的东洋花匠、贺莉夫人的丈夫、承太郎的父亲、以及……现在的庄主。
花京院是空条贞夫招进来的,开除理应也当空条贞夫点头。
承太郎拽着我的手啧了一声,没有理会他。我磕磕绊绊地被他拉着走向建筑。远处有几个家仆的身影,承太郎才放开了我的手,以免误会。
误会……啊!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……避免家仆误会的话,花京院是否已经误会了什么呢?
我想开口说些什么,却没想到他先一步说话。
他走在我的前面,背影一如既往地高大:“我应该说过,离他远一点。”
我含糊地应着,只是望着他的背影,鼻腔有些发酸。以后会不会连这样的背影也望不到了呢?
兄长刚刚回来,明显是还没听说父亲为我安排的那位来自意大利的男人。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,可能几分钟后他就又能从其他人口中听到这件事了。我不清楚他从哪里听到这件事更好,可……他真的会在意吗?
我不该属于乔斯达庄园,现在母亲已经不在了,如果我再离开,就不存在任何玷污贺莉夫人存在的家伙了——或许他会为此而高兴。
“……你有在听吗?”承太郎转身,皱眉问我。
我措不及防一下撞到了他的胸口上。
本就有些酸的鼻腔被这么一撞,眼泪顺势而下。
“哥哥……”我抹着眼泪乞求,“可以……抱抱我吗?”
我直接去了他的房间。
我跪在床边,一边哭一边用脸去蹭他的膝盖他的大腿。
“求你恨我……哥哥……”眼泪弄脏了他的衣服,“只要你恨我……怎样都好……”
他先前那些不愉快消失得一干二净。明明身上带着酒气,青色的双眼却冷静得很。坐在床边低头看着我的丑像,像是高高在上的完美的雕塑。
别不说话啊……说点儿什么都好,哪怕是诅咒……
别这样……
动手惩罚我也可以,但不要这样……令人窒息。
他极为复杂地叹气,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顶。我感到他的手掌有些僵硬。
“怎么了?”他问。
兄长果然还不知道。
我哽咽着,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开口。只是抱着他的腿跪坐在床边的地毯上与他对视。
他抿了抿嘴,低沉的嗓音终是传来,在夜晚中像是有了威士忌的木香。
他说得无比认真:“我恨你。你要记得,比世上的任何人都要恨你。”
我破涕而笑。
我拥有着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,无与伦比的恨意。
他拉我起来,轻而易举把我扔到床上。
分不清是惩罚还是奖励,只是模糊间听到他在我耳边说:“那个花匠就在门外偷听。”
我吓得全身紧绷,然后就又被按着后颈无法动弹。
“明天辞退他。”我听到他这么说。
第一次,承太郎允许我留宿在他的卧室。
翌日一早我被拍醒,要赶在家仆发现前回到自己的卧室。我望着精致装潢的天花板反应了好久才找回了神智。
暴露了。
我和兄长的事情,花京院知道了。
似乎早有预感,可强烈的恐惧感还是包围了我。
承太郎告诉我,不用担心,不过是一个花匠。
可莫名的不安还是扩散开来。
我乖乖回到自己的卧室,假装起床,去吃早餐,然后等待家庭教师的课程。
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。然后,就在几个小时后,我想起来了。我不清楚承太郎是从谁的口中知道了父亲对我的安排。只是家仆们说承太郎和父亲吵架了:乔斯达家族一个酒庄的负责人贪污问题、曼彻斯特官员苛刻的行贿要求、执意要辞退花京院、我去给那位意大利商人续弦。
很多事糅杂在一起,后两个听起来就那么微不足道。父亲不理解承太郎为何同一个小小的花匠过不去,承太郎不理解父亲为何会如此异常地袒护一个小小的花匠。我的事相比花京院,在众人耳中又更加微不足道了。
《哈姆雷特》已经读完。我的家庭教师觉得那么难的不适合我,决定读点儿流行的——狄更斯。
他在听家仆八卦之后摇了摇头,看我的眼神带着几分怜悯。
“我教你几句意大利语吧,”他说,“总能好受些。”
【TBC】